今年 5 月抖音上出现了以『我打碎了夕阳』为开头的诗歌创作风潮，很有意思，涌现了不少好的作品。
聊具体作品前，我们先来破题。『我打碎了夕阳』作为诗歌的首句非常好，『打碎夕阳』这个意象极为宏大、磅礴，如果使用得当，就可能渲染出情绪的爆发。然而也有几个问题需要注意，『打碎夕阳』是一件不合理的事情，我们需要将其合理化，比如『为什么要打碎夕阳』、『如何打碎夕阳』、『然后发生了什么』等等，创作者并不需要回答所有的问题，毕竟这是诗歌；但也不能都避而不谈，那会让创作的内容浮于表面，见文不见意。另外，对于一首诗来说，开头气势太大，后面的内容承托不住反而没办法传达想要抒发的情感。看到这个命题，我一下子想到的戴望舒的一首诗《赠克木》，那首诗中不断渲染升华，由远及近，由静到动，直到最后一个段落才有了类似气势的：
或是我将变成一颗奇异的彗星， 在太空中欲止即止，欲行即行， 让人算不出轨迹，瞧不透道理， 然后把太阳敲成碎火，把地球撞成泥。
总结一下，这个命题有非常大的发挥空间，但想写好却非常不容易。接下来我们赏析一些网络上流传较广的几个作品吧。
#1
我打碎了夕阳，也揉碎了月光，拉着李白大醉一场，撒下九州的霜。
这个大概是得到最多人喜欢的一首作品了吧，行文极为流畅和谐，也没有辜负『打碎夕阳』的宏大气势。
它是怎么做到这个效果的呢？这首诗的诗意其实是由很多我们熟悉的元素中来的，『月光』、『李白』、『醉』、『霜』这些字眼，不断提示我们想起『床前明月光，疑是地上霜』、『举杯邀明月，对饮成三人』等。这样好吗？这样不好，我们误把李白的诗性当成了这首诗的诗意，这使得我们觉得这首诗流畅华丽，却无法真的读出作者想表达什么。夕阳与月光代表什么，为什么要摧毁它们？为什么要与李白大醉一场？『霜』代表了什么？这些问题读者不会知道，但可叹的是欣赏这首诗的时候，读者并没有思考的动力。
再说意境，虽然我同意它的整体气势不俗，但意境与余光中的《寻李白》中的几句过于接近：『酒入豪肠，七分酿成了月光 /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/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』，这就落了下乘了。
我还想再聊一下诗歌中的『比』，这里『打碎了夕阳』与『揉碎了月光』只有意象上的铺陈与对照，缺少了层次或升华或衬托。对比几个好的例子，比如王昌龄的『秦时明月汉时关』，也是意象的铺陈，即『秦时月』和『汉时关』，但秦汉两者有了时间上的跨度，明月和关隘却依然如此，形成一种互文，秦汉时的明月和关隘下，『万里长征人未还』，顿时有了一种厚重悲凉的情感。再比如方文山的《青花瓷》中『天青色等烟雨，而我在等你』，两个等，所期待的东西却不同。天青色时还需要等烟雨吗？不需要了，那时已是风雨将至，反而天青色的状态更惜少。那『我等你』是不是一样可以等到呢？不是，这句歌词其实在写窑工烧制天青色的汝窑瓷器的艰难，需要凭借特定天气的湿度和运气才能成功。再回过来看这两句歌词，我已经等到了这样的天气，烟雨将至，或许这一次我就能等到你了——天青色的瓷器，此时包含了多少激动、紧张、彷徨，以及可能的失望。
#2
我打碎了夕阳，洒在你身上，你有了圣光，我黯然退场。
这首比较难评价，因为表达的情感比较拧巴。但假如这个情感是真实的，或者某些读者有共鸣，那么这个作品其实比前一个更合理、更言之有物；否则就与上一个一样是无病呻吟。
那我们就基于这首作品描述的情感是真实的来进行赏析吧。这首诗立意比较小，一种『小男人』心态，为心爱的女人历尽艰辛做了不可能完成的事情，却成就了她与别人的姻缘（或者前途、荣耀），为了她的幸福，自己把伤痕和遗憾隐藏，只留下祝福。在这里『打碎夕阳』是虚写，代表的是完成了一些非常困难的任务，与之相对的『黯然退场』是实写。以虚衬实，以大写小，反而将其中的遗憾之情放大到极致。
这首诗把『打碎夕阳』做到了合理化，然而很多类似的抒情作品却做不到这一点，实在浪费了这个好开头，比如以下几个：
我打碎了夕阳，借了一碗清汤，想等一束月光，可倒影全是你的模样。
我打碎了夕阳，夕阳落在了我身上。身披一身霞光，成了你梦中模样。
我打碎了夕阳，还剩下皎洁的月光，青春的我披上灿烂云霞，只想奔跑在浩瀚星辰下，承载着小船，飘向诗和远方。
我打碎了夕阳，却迎来了漫天星光。银河的两岸，遇见了织女和牛郎。
我打碎了夕阳，补一缕春草芳香，拼一份夏季清凉，添一片秋叶金黄，填一抹冬日暖阳，一年四季，有我陪你身旁。
我打碎了夕阳，泄了一地橙黄，光影投在脸上，是那年我遇见你的模样。
……
不用再列举了，也许其中有好作品，但离题甚远。
#3
我打碎了夕阳 要忘掉一个姑娘 奈何想念碎在海上 荡漾，摇晃 撕扯我百转柔肠
『打碎夕阳』作晚霞，勉强合理，但因为我非常喜欢这位作者的文笔，一定要单独把相关作品拿出来聊聊。这首作品描述的是一种情绪，一种越想忘记，回忆越是浓烈的纠结情绪。用『夕阳』比作想要忘记的回忆，『大海』比作自己的心绪。一旦触碰了这个回忆，回忆就像海面上的晚霞，占据了自己所有的心绪。这种意境像极了『抽刀断水水更流，举杯销愁愁更愁』的感觉，越压抑越热烈，『欲盖弥章』。但更有意思的是后面的内容，『荡漾』、『摇晃』、『撕扯』几个动词层层递进，渲染情绪的逐渐强烈。可是霞光并不会动，动的是海面的波涛，所以回忆还是这段回忆，澎湃的是自己的心绪，面对回忆感受到的美好、遗憾、悔恨、不甘……
不妨再看几段这位作者的作品吧：
我打碎了夕阳 为了碎银几两 放走了诗和远方 后来万事逢迎一路通畅 生活无恙也算理想 除了—— 常梦见自己看日落的模样
以『夕阳』比『梦想』，表达了一个人回首过往，为生活放弃梦想的遗憾妥协、对年少轻狂的怀念、对如今平淡生活的知足，非常真实又动人。
我打碎了夕阳 陪黄昏聊过往 贪念伊人在旁 敛我半世痴狂
以『夕阳』比『人生挑战』，英雄迟暮，碌碌一生，回忆过往，纵然风光，可难免有无数错过、遗憾、悔恨。
#4
我打碎了夕阳 池塘里半边儿碎光 就着抽半包心事吧 那时都还小 伙伴戏麦场 你总不肯 做别人新娘。
这个版本注意了『打碎夕阳』的合理性，强调的是打碎的是池塘里夕阳的倒影。虽然描述的场景很小，但很生动，很有画面感和代入感。一个人在池塘边抽着烟，百无聊赖，回忆起了自己的青梅竹马，那么他的心情是怎样呢？也许是遗憾，也许是紧张，也许是期待。可能读者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自己的判断，但真实情况是怎样，却是一个留白，给人以想象和代入的空间。
